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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荒村屍女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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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十三年初秋,禹州府寧久縣驛站。

今兒個天氣不大好,都過了辰時天還是昏黃的,朦朦朧朧的,像攪混了怎麽都澄不清的泥水。

驛卒們五更天不到就被趕著起來幹活,忙得腳不點地,這會兒得了空閑又不到用飯的時間,便無所事事地聚在一塊侃大山。

不知是誰先說起月前惠州發大水的事,所有人話匣子一下子就打開了。

“好多個村子都被淹了,那慘狀,嘖。”一個尖嘴猴腮的驛卒壓低了嗓音說大水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水退以後淹死的家畜和人的屍體堆在那,加上又是夏天,疫病很快就蔓延開來,鬧得整座城十室九空恍若鬼城。

“出了這麽大事,這朝廷總該管管了吧?”

另一個年紀稍小的驛卒皺著眉頭說,話音未落其他人就哄笑起來。笑夠了以後,先前說話的驛卒便拍拍他肩膀,“這倒是像你這毛頭小子會說的,但你知道朝廷派下來的賑災款到了惠州府尹那還剩多少嗎?”他一面說一面伸出食指和拇指挫撚。

王二的確不知,便搖頭。

他小時候被送去私塾讀了幾年狗屁不通的聖賢書,後來實在考不上秀才,姐姐才托關系為他尋了這驛站的差事。他們說的東西他倒是頭一遭聽。

“就這麽點了。”

湊到他耳邊說了個數,王二嘴巴張得可以塞雞蛋,倒退兩步,“這也太,太……”他結巴好久都未能說出個所以然。

這回其他人倒沒顧得上取笑他,唉聲嘆氣地說了些家事。他們家裏大都有人種地,禹州與惠州挨在一塊,今夏運氣好只是下了幾日霪雨未能釀成大禍,但下次就說不準了。

“要我說,這麽大事皇帝再不管,天下遲早得大亂。”

“皇帝?我家婆娘小叔子去年上了趟京城,回來跟我們說,這朝堂上管事的早不是皇上了。”說話的是另一個人,他天生兩撇倒八眉毛,不管做什麽表情都一副苦相。

“不是皇上?”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可能會引來驛丞,王二立馬噤聲。

若是在天子腳下的話,肆意議論朝政只怕是要被殺頭,但這禹州府天高皇帝遠,只要別讓上頭那管事的驛丞聽到,偶爾嘴碎倒也不妨事。

“皇上前些年大病一場心思就不在朝政上了,”苦瓜臉撿起塊小石子丟遠,揚起一溜煙塵,“聽說現在連上朝的都是太後。”

“親娘祖宗,你可別嚇我,我還指著做幾年攢點錢給兒子討個媳婦回家好生養老。”

“就算真要亂,像我們這樣的又能做什麽,有一天太平日子過一天唄。”更何況現在這樣也算不上多太平,只能叫勉強糊口。

他們應當還有話說,但遠處陣陣馬蹄聲打斷閑談,這王二不及反應就被推出去應酬。

“你去看看,是官家來的人接進來,不是趕出去。”

王二打老遠看了眼,一黑一白,不是官家的綠袍,估摸著又是些不懂規矩的商賈,他在心裏唾了口,暗自覺得晦氣。

待到馬蹄聲近了,“這裏是官驛,不給用。”王二揚聲道,話中帶著幾分不情願的敷衍。

驛站是官家的東西,調動得憑勘火牌,他們這些驛卒平時最多收點小錢幫附近居民捎帶點小東西,但飲馬補給是萬萬不可,給多少銀子都不可——要是上頭的人被查到,輕則丟差事,重則被問罪砍頭。

“速速離去,莫要為難。”

“官爺不必多慮。”

這人說的是官話,吐字清楚,口吻文雅。

像讀書人,多少算半個書生的王二暗自琢磨,應該不會不講道理。

“某只是想打聽點事情。”

被這聲官爺叫得渾身舒坦,王二擡頭,對上個神仙般的人物。

這白衣公子眉梢眼角都帶笑,五官清雋,輕裘緩帶,宛如畫中走出來的閨閣夢裏人,與這灰撲撲的驛站與風沙漫天的周邊環境格格不入。

還不等王二再拒絕,就有什麽沈甸甸的東西被塞了過來。

那只手骨節勻長,生得極好看,但不像是公子哥的手——王二打小幫著姐姐幹農活,認得出上頭有常年做粗活留下的痕跡。他快速接過碎銀塞進懷裏,確定其餘人沒有瞅見,快速道:“說吧,什麽事。”語氣倒是真摯了些,不再像先前那般搪塞。

他又補充一句,“不過我也不一定知道。”

“那請問官爺,周村怎麽走?”

周村?王二思索了小半刻,指著前頭某個方向,“沿這條路一直走,翻過那座山頭……對,左邊那座,快的話下午,慢的話差不多傍晚就能到了。”

白衣公子聞言,沒有立即回到,轉頭似與另一人打商量。

王二這才註意到與他一同來的那人。

那人一身融融暗影般的黑衣,端坐於馬背之上,背脊挺得筆直,因為隔得遠,五官不大能看清,只能依稀看清挺直的鼻梁眉骨。王二目光下滑,落在他手邊那把未出鞘的劍上,感受到陣陣森冷煞氣,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迅速調轉開視線,對上白衣公子帶幾分考量的目光。

“我……”

白衣公子頷首,“某先謝過。”

“不妨事不妨事。”王二連連搖頭。這白衣公子出手大方,竟比他一月俸祿還多,他這是撿了天大的好運。

說著他總覺得自己遺漏了些什麽頗為重要的信息又想不起來。

“不過這周村……”

“嗯?”

就在他搜腸刮肚的時候,另一邊同僚們又扯著嗓子喊他。

“王二你好了沒有?”

他還在想那件事,“再等等!”

“李大媳婦送的肉饅頭,托夥夫上爐蒸了,你再不好就不給你留了。”這夥人雖然總是嘲笑他一身迂腐酸氣,可大體上怎麽不苛待他,他心裏感激得緊。

“最多再等你一會兒,不過來我們就全分了!”

他鼻子生得靈,聞到葷腥味兒,都不要人說哈喇子就流了出來。

正左右為難之際,白衣公子就幫他做出了抉擇。

“既然想不起來就不是什麽大事。難得加餐,某就不打擾官爺了。”他跨上馬背,扯動韁繩,與那黑衣人一同離去。

待二人身影消失,王二忙不疊往回走。

那苦瓜臉的婆娘心疼自家男人在外頭當差,蒸了肉饅頭托人送來。這肉饅頭裏都是白花花的肥肉,一口咬下去滋滋冒油,想想都要人心裏美得開花。

王二來得遲,只分到最後一個。他心疼得緊,咬開包子皮細細啜著裏頭湯汁,半天舍不得咬第二口,只這麽一點點含著面皮等化。

姐姐上次蒸肉饅頭是什麽時候?他吃著肉饅頭,滿腦子想的都是得了假要抽空回一趟家,把偷偷藏在懷裏的銀子交給姐姐,讓她買點膘肉回來給自己和兩個小侄兒解饞……姐姐?他腦內靈光一閃,先前怎麽都想不起來的事情竟然就這麽浮了上來。

“我想起來了。”他整個人倏地楞住,跟具石雕似的。

好在他還記得抓著手裏肉饅頭,才不至於掉在泥地上。

“怎麽的?”其餘人不解,怎麽吃個包子都能吃出毛病?

王二遠遠地望了眼自己指給那二人的方向,上下牙齒一碰,咯咯打著冷戰。

“無事,無事。”他喘了兩口氣,好不容易喘勻了,不管旁人再如何追問,決計不多說一個字。

“書生毛病。”其餘人不疑有他,三口兩口將包子塞進肚裏當填了個底就各自去做各自的事。

王二捧著快涼了的包子,口中念念有詞——有阿彌陀佛也有道德經,反正胡念一氣。

他姐姐前些年說了個人家,就是那周村的。本來彩禮都付了,後來因為某些原因,他家父母哪怕被人戳脊梁骨都堅持把婚給退了。

希望那二人只是偶然周村經過而非久留。

因為這周村沒別的,就是鬧鬼,鬧了許久,搭了好多條人命進去都不見好的那種。

另一邊,那二人按驛卒說的翻過了左邊山頭,又走了段崎嶇的山路,終於在太陽落山以前看見村落影影綽綽的輪廓。

這周村坐落於群山之中的一片盆地,三面環山,若要出村他們來時那一條路可走。不知是不是山間多潮濕的緣故,整座村子都籠罩在朦朦的霧氣中,看不太分明內部結構。

等到了村口,一身白衣的穆離鴉先一步勒馬向西邊眺望,血色殘陽懸掛在山巒的那端,像爐內燒得通紅的生鐵。枯死了大半的樹上停著兩只烏鴉,橙黃色的眼珠警覺盯著眼前的不速之客。

此刻應是男人從田間勞作歸來的時間,但他們二人佇立在許久都未見到一人。

“阿止,你怎麽看?”穆離鴉習慣性問同行人的意見。

那黑衣人姓薛單名一個止。

薛止沒有回答。他眉骨筆直,眼窩微微凹陷進去,更顯得鼻梁高挺,似有幾分異域血統。興許是一身黑衣的緣故,他皮膚蒼白得不帶一絲血色,而眼神又雪亮,無端端地要人想起剛打磨好的刀鋒。他沒有回答穆離鴉的問題,反而解下腰間佩劍遞了過去。

那是一把通體漆黑的劍,渾然古樸的烏木劍鞘上頭既無金玉名牌也無鑲嵌的寶石,只在尾端附了一小截雲紋劍鏢。穆離鴉不和他客氣,接過佩劍,單手推了截閃著森冷光芒的劍鋒出來,三根手指隨意地搭在上頭,就和大夫給人診脈似的。

若是換了其他人只怕手指頭就這麽給削了下來,可這薛止的佩劍到了他手中竟古怪地鎮定下來。他“聽”了一陣就將劍再度歸還給薛止,“我大致知道了。”

他聲音很輕,可樹上的烏鴉就像是見了什麽可怖的東西,啞著嗓子叫了幾聲,便撲棱兩下翅膀張皇地飛走了。他不說自己究竟知道了什麽事,而薛止像是天生聾啞般不聞也不問,只是緩緩將劍重新系回原處。

“進去吧。”穆離鴉沒再多說,而薛止緊隨在他後頭,不落下一步。

二人身影一黑一白,白的打眼,黑的倒像是前面人的影子。

進了村的瞬間他們就察覺到這村子不對頭:家家戶戶都房門緊閉,街上不見一人,連嬉鬧的幼童都沒有。石板路上隨處可見可疑的深色痕跡,風中似乎帶著某種東西被焚燒過後的怪味。紙糊的燈籠掛在屋檐兩側,裏頭的燈燭早已燒盡卻沒有再添新的。穆離鴉翻身下馬,隨便找了戶人家的房門就敲。

“請問有人沒有?”他敲門的力道不重,可死寂的街道上驟然出現人聲,不啻於平地驚雷。

他敲了一陣都無人應答,就在他要以為屋內無人時,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回頭一看發現是薛止。薛止那雙烏沈沈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生動的微妙情緒,用眼神示意他往周邊左右看。

知曉薛止是習武之人,對人聲異動比常人要敏銳得多,他便不動聲色地用眼角餘光瞥向兩側,發現那一扇扇緊閉的房門之後充滿了窺探的眼睛。他們不是不在,更像是畏懼著某種東西不敢露頭。

“……是這樣子嗎?”他和薛止挨得極近,卻沒有感到半點不自在。

薛止朝他點點頭,知道這是什麽意思的他繼續耐著性子叫門。

“請問……”就在他要將這句話重覆至第二十遍,門開了。

門後露出半張蠟黃瘦削的女人的臉。她眼珠子轉了兩圈,將敲門之人的模樣看清。

穆離鴉正欲自報家門來歷,那女人便張口說話了,“這裏不歡迎你們,想活命就快些滾出去。”她嗓音嘶啞,說完自己先咳嗽起來,好不容易緩和,嘴唇泛起了些許血色,模樣更是瘆人,“趁天黑以前走,不要怪我沒提醒過你們。”

穆離鴉眼神沈下來,不再如往常一樣面上帶笑,“這裏……”只是話還未說完,院門就被人用足力氣甩上了。

要不是他被薛止拉了一下,只怕要直接摔到他的臉上。

像是為了防止他再多話,門後的主人家又落上了門閂。聽到那沈重的聲響,穆離鴉的修養使得他做不出過多糾纏的事,只能拉著薛止繼續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行走。

入秋以後,晝夜時長逐漸調轉,他們還未走出幾步,天光就徹底地黯淡了下去。

這座周村比他想得還要大上許多,都快要和小一些的郊鎮媲美,唯一不變的就是無論他走到哪裏都沒見過其他人。從未得過如此冷遇的他餘光瞥過街邊轉角,見到一抹紅影竄了過去,但因為速度實在是太快加上天黑,他也無法看清那究竟是什麽東西,只知道身量應該不高,跟小型野獸差不多。

他擡頭看了眼天,發現不知何時火燒的雲霞盡數褪去,森冷如鐵的長夜已然降臨。

最後的結果是他們尋了處院門大敞的廢棄宅院落腳。

不知這裏的主人家曾遭遇了什麽,前院一片狼藉,後院的廂房除了一面倒塌的,其餘三面墻壁周圍都有煙熏火燎後的焦黑痕跡。穆離鴉靠在朝南的窗戶邊上,對著面前天井裏洩露進來的一線天光沈思。他模樣生得俊秀,笑起來色如春花,可不笑的時候就總顯得寡情薄幸。

而在他的對面,薛止生了叢火,抱著劍,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火舌舔著木頭,劈劈啪啪地響,沒一會就黯了下去。

穆離鴉驟然驚醒,走過去往火裏又填了些木頭,這才沒使得破屋裏的溫度降下去。

至始至終薛止都沒有半點動靜。

不是說睜眼說話這些大動作,他的胸口差不多是靜止的,而鼻息淺得幾乎探不到。

簡直就跟死了一樣。

“阿止,記得服藥。”穆離鴉坐到他的身邊,悄聲說了一句。

兩人常年相處下來,他自然不會被嚇到,可心裏總歸好受不到哪裏去:薛止是有陳年舊疾的,而這舊疾無論如何都和他穆氏一族脫不開幹系。

不知薛止聽見沒有,或許有,或許沒有,整個人是動也不動。

穆離鴉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沒有睡覺,從懷裏掏出樣東西——約莫是成人中指長的一塊木頭,隱約有了個人的形狀——對著火光仔細雕刻起來。木屑落入火中,很快就被燎著,在落地以前就化為灰燼。

除卻篝火,破屋裏安靜得只剩下刻刀劃過木頭的單調聲響。

直到某一刻,他放下手中進行到一半的活計,做出傾聽的姿態。

身旁沈睡的人已悄悄睜開眼睛,從身後將他攬住,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

“噓。”薛止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不要說話。”

穆離鴉搖頭。

此時應當已過了定昏,尋常人家都該安睡。可就是在這寂靜的深夜裏,他們兩人都聽到了這不尋常的人聲:由遠到近,再慢慢地遠了,最遠的時刻像是從遙遠的谷底傳來,最近的時刻又像是有人正貼著你的耳朵說話。

“是這個?”

等到那竊竊私語的說話聲遠了,穆離鴉才開口說話。

“不大像。”他眼中浮現出迷惑之色,“不大像我們要找的東西。”

薛止先是搖頭後來又點頭,要人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若是仔細看的話,此刻的薛止遠比白日那個不茍言笑的人像個活人。

“走吧。”穆離鴉將那未完成的木頭小人妥善地放入懷中保管,“追上去看看究竟是什麽東西在作怪。”

夜晚的周村遠比白日要危險:沿途街道黑黢黢的,沒有一丁點燈火。

拖沓的、不屬於他們之中任何一人的腳步聲,緩慢地朝著某個方向前進。

夜越安靜,越襯得那聲音清晰無比。這一次他們聽清了,是女人的說話聲,還有一聲聲嬰孩的啼哭,交纏在一起,很難分辨出單獨的某一樣。他們循著這聲音的足跡前行,不知是不是錯覺,空氣變得濕潤而悶熱,某種粘稠的腥氣撲面而來。

穆離鴉不動聲色地握住袖子裏的某樣東西。

薛止就像是後腦長了眼睛,停住腳步,略帶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說不可。領悟到他的這一重意思,穆離鴉頓時松懈下來,仿佛先前準備做些什麽的人不是他一般。

“我知道了。”他松開手,“我不會這樣做的。”

薛止沒有繼續就這個問題和他糾纏,“快到了。”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出老遠。

就在他們將要追上那未知的邪祟之物時,另一側傳來紛雜的腳步聲。

不論是拖沓的腳步聲、女人的說話聲還是嬰孩的啼哭都消失了,只剩下男人粗魯的叫嚷。

“就是他們,肯定就是他們!”

“肯定是他們裝神弄鬼,我都聽到了!”

火光照亮他們二人的臉,也讓他們看清牌匾上的字跡:周祠。

穆離鴉轉過身,對上一眾兇神惡煞的人臉——即使掩飾得很好,他也能看清帶頭男人眼底的心虛和恐懼。他們很快就將他和和薛止二人團團圍住,手裏拿著指頭粗的麻繩緩緩靠近。

指認的是個約莫三四十歲,他們誰都沒見過的男人。

“對,就是這兩個外姓人。”他的顫顫巍巍地說,“傍晚時分我還見到他們敲周四家的門,晚上就來祠堂搗亂了。不是他們又是誰?”

“我姓穆名離鴉,喏,寫出來是這樣子的……你笑什麽?”

“離是分別,鴉是不祥的鳥,會給人帶來疾病與災厄,兩個都不是什麽好意象,哪有父母會給自己的孩子取這樣的名字?”

“秋桐……”

穆離鴉睜開眼睛,周遭黑漆漆的一片,身下是冰冷的石頭,硌得人骨頭疼。他下意識想要坐直,發現手被綁在身後,這個姿勢壓根就使不上力氣便幹脆放棄。他轉過頭,不到半尺的地方薛止正瞬也不瞬地望著他,那眼神直楞楞的,若是換了其他人只怕要被嚇出好歹,可他呼出一口氣,卻是安心下來。

“我是暈過去了?”

回想起先前發生的事情,他心中滿是荒謬。

薛止收回視線,認真道,“一刻鐘。”

“還好。”

穆離鴉借力稍微坐起來一些,發現不是他夜視力不行,而是這屋子壓根就沒有窗戶,只有頭頂一小塊天窗,黯淡的天光流瀉進來,勉強能夠看清屋內擺設:這屋子不算大,差不多成年男子三五步就能走到頭,墻壁上掛著些器物,墻角也像是堆了點什麽。

穆離鴉手指動個不停,途中蹭到什麽黏糊東西也不在意。這繩子綁得緊,但綁的人手法離好還差了十萬八千裏,稍微花點功夫就可以掙脫。

“那群人走了?”他一面解繩子一面和薛止說話,“所以說我們現在是在周家祠堂裏面?”

薛止肯首,穆離鴉輕笑一聲,低頭專心解繩子。

早些時他們追著那不知名的邪祟到周家祠堂前,正好遇見一群打著火把找他們的村民。

“站住。”帶頭那人身量不高,薛穆二人皆須俯視,顴骨高聳,一雙眼珠突出來像暴曬了三日的死魚,從他更加講究的衣著與其餘人的態度來看,應當是族長那一支的人。他傲慢地將二人打量幾周,“兩位小兄弟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深夜造訪我老周家祖祠有何貴幹?”

“找人。”

“找人?”死魚眼睛嗤笑,“找人會找到這地方?小兄弟,在場的都是我老周家的人,你不妨說說看你要找哪位,我們若是認識定然告知,成不成?”

“女人。”見他不信,穆離鴉乜他一眼,反問道,“你們剛剛沒聽到腳步聲嗎?女人的腳步聲。”他左右巡視了一圈,最後目光定格在那黑底鎏金牌匾上。

“閉嘴!”死魚眼睛梗著脖子,“哪,哪有什麽腳步聲?”

“你真的不知道嗎?”

從穆離鴉的角度看得很清楚,這人臉上毫無血色,兩條腿抖得宛如篩糠,全靠自己這邊人多才硬撐著不至於尿褲子,“胡說八道,我家祖祠大半夜怎麽可能會有人!”

“我可沒說人在你家祖祠裏邊。”

既然對方不信,穆離鴉也不願多說,可身後薛止不知是吃錯了什麽藥,跨過他就朝著那男人去了。

他出手動作快如閃電,死魚眼甚至連躲閃都來不及就被近了身。

“你……你做什麽?”就算是再蠢也該看出來人有兩下子的死魚眼不自覺地倒退一步,語氣也更重了一些,“你們夜闖我家祖祠,這事本就是你們不占理,你敢亂來就要你們好看。”

語畢他身後那些村民也跟著起哄,嚷嚷著要給他們二人好看。

薛止卻只是湊近了他,做了個聞的動作。

“你身上有血腥氣。”他的嗓音極其冷淡,“不止一個人的。”

“你……!”死魚眼氣結,臉色卻更白了,“裝,裝神弄鬼,我才不信。”

“我要是你就不會這個點出門。”薛止半點不受影響,不徐不疾地說。

二人身後,穆離鴉也嗅了嗅,雖然很淡但無疑是血腥氣,其中還夾雜著死人身上的屍臭。

不止是他,在場所有人身上都有血腥氣,若是天再亮些,沒準還能看見血印子——

大致知曉這群人做了什麽的他的眼神霎時變了。

“給我拿下!”不知是被說中後的惱羞成怒還是別的什麽,死魚眼扯著嗓子喊:“關起來,給他漲點教訓,知道今後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

按薛止的身手,想要掙開這群人簡直易如反掌,他非但沒有,還任憑這群人給他捆了個囫圇。

穆離鴉擡頭,發現他正隔著人群望自己——大概只有他能從對方那黑不見底的眼珠裏讀出點別的情緒——便放棄了掙紮,讓村民將他也捆起來,推進了祠堂。

穿過儀門,他們一路匆匆被推進了一間小房子。

沈重的大門在身後合上,而預想中的教訓並未來臨。

“等天亮了再來收拾你們。”

外頭落了鎖,死魚眼這樣叫囂著,卻半點都不放松地溜走。

……

想到此處,最後一個結正好被穆離鴉解開。

大約是被推搡進來時摔到了頭,他覺得自己暈得很,某處還在隱隱作痛。

麻繩紛紛落下,他活動了一下手腕骨,立刻去給薛止松綁。

“你想進這祠堂,對不對?”

薛止沒有說話,眼睫低垂,看起來竟有幾分脆弱。

他每日精氣神有限,不可隨意消耗,知曉這個的穆離鴉也未曾期待回答。

“好了。”穆離鴉解完兩人身上的繩子,朝薛止伸出只手拉他起來,“後面就要拜托你了。”

不知是不是太過匆忙的緣故,薛止的佩劍還留在身上未被搜走。

這倒是好事,兩人若是要從這屋內脫身還用得上它。薛止拔劍出鞘對門砍去,雪亮的劍刃穿過門縫,聽聞金戈碰撞脆響,他手腕往下一拉,擡腳便踹開屋門。

上一刻還無比堅實的木門到了薛止腳下便脆弱得如同雨夜折腰的蘆葦,穆離鴉跟在他身後離開那間逼仄的屋子,走之前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墻壁上掛著的竟然都是刑具:皮鞭、烙鐵……形形色色的,顯然很有些年頭了,末了墻角還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細,底端扁平的大杖。

這裏是刑房,用來給那些違背族規的人上私刑。

屋檐上停著的暗影被他們鬧出的動靜驚動,啞著嗓子鳴叫起來。

察覺到薛止動了殺念,穆離鴉先一步按住他的手,搖頭。

“只是烏鴉。”他說著,雲層正好飄開,露出銀色的月輪,也照亮了那發出異動的扁毛畜生。

村口見過的烏鴉正居高臨下地盯著他們,眼神陰森森的,就像是見了腐肉一般。穆離鴉回望過去,視線平和卻毫無懼意,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這群畜生拍拍翅膀飛走了。

“去其他地方看看。”

若是說他們先前還有疑惑,等見過那死魚眼睛及其手下一幹人的反應後,他已經能肯定,那腳步聲、哭聲的主人進了這祠堂,而那群人不僅知情,還對這東西充滿忌憚。

更重要的是,他聞到了那東西的氣味……

穆離鴉走在前面,薛止跟在他身後不到半步的地方,手至始至終都按在那把重新歸鞘的劍上。

周氏祠堂整體應該是品字格局,前廳一口大天井,後院就有兩口天井,整座祠堂又是一口巨大的天井,井井相扣,祈求子孫升官加爵、福祉不絕。因為內部實在是曲折的緣故,他們二人穿過廡廊後又走了些彎路,險些再度回到那間刑房。

就算是對風水一竅不通的穆離鴉也能看出,這祠堂的格局有些問題:一般祠堂都是修在日升處,意指旭日東升紅紅火火,可這周祠是修在太陽落山方位的,更不要內部格局處處透著古怪。

後半夜的天,邊緣呈現出詭異的暗紅色,就像是幹涸了的血跡,越發襯得中間那輪殘月陰森。

“眼熟嗎?”穆離鴉停下腳步,冷不丁這樣說。

薛止目光瞥過來,像是不知道他所指何物。

“穆家……也是這個樣子的。”

曲折、陰暗、隨處可見的巨大暗影。

若是他此刻還在家中,時近中秋,身為獨子也該準備祭祖的事了。

“不太一樣。”

薛止緩緩開口,“這裏邪得很,穆家要幹凈得多。”

“你倒是會說話。”

他們先前所在的應當是偏堂,兜兜轉轉終於走到正廳。

這祠堂是階梯式的,越往後地勢越低,也就是說正廳要比偏廳高處些許。

正廳不像偏房,裏頭燃著燈,還有些許人聲。

穆離鴉拉住薛止,不再繼續往前。

“……什麽人?”

遲了,正廳裏的人已註意到外頭腳步聲。

穆離鴉豎起根手指落在唇上。

“出來!”

應該是個青年男子。他音量倒是大,只可惜抖得太厲害,毫無威懾力,“出來!我知道……我知道你在那!”

穆離鴉視線落在臺階盡頭那對做工精良栩栩如生的石獅子上。

“看出什麽了?”薛止壓低嗓音與他咬耳朵。

他指指眼睛,又搖了搖頭,薛止露出了然神色。

“我……我不怕,你出來……出來好不好?”

不知怎的,男子的話語從一開始的色厲內茬轉向了哀求,“我知道是你,你怨我恨我都沒關系,是我無能,護不住你……阿清,算我求你了,出來見我一面好不好?”說到最後,他竟哀哀哭泣起來,“我求你了。”

不知他和這阿清是什麽關系,但穆離鴉終於肯搭理他,“我不是阿清。”

或許是受驚過度的緣故,裏邊的人連哭泣都忘了,“那……那你是什麽東西?”意識到不妥,他連忙改口,“什麽人?”

穆離鴉走近正廳大門,也讓裏邊人看清他二人身影。

紅慘慘的蠟燭燃了多半,黯淡的光火照亮了守夜人的臉,以及那口沈重的黑木棺材。

慘白瘦削的守夜人瞪大了紅腫的眼睛,“你們是什麽人?”

他從未在村中見過這樣的人,要是見過定不會忘記。

穆離鴉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那口黑木棺材。

“某只是普通的鑄劍師,偶然經過這裏,至於他……”他停滯片刻,似乎在思索合適的措辭。

他從未想過要如何與旁人說起他和薛止間的關系。

他們一同長大,若不是發生了那樣的事……他定住心神,用與先前無異的口吻說:“算是故人吧。”他還有一句話沒說,便是江州穆氏故人。

靈堂內兒臂粗的紅燭燒了大半截,活人面色都被照得像鬼。

廳內的男人形銷骨立,一身縞素,跟個會喘氣的麻口袋似的。他一面招呼二人進來,一面在他二人經過燈燭時悄悄地往他們腳底下看,看到他們腳下的影子後不易察覺地松了口氣,擡頭就看到那自稱是鑄劍師的白衣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某若是鬼魅精怪,哪還等得到現在?”

他相貌俊美,舉手投足都與常人無異,反倒是他身後的薛止,若不是會動會喘氣,大約會被人錯認為一件死物。被點破內心所想的男人心虛點頭,“是是是,是我多慮了,不過我這也是……怕了。”他後半截說得很含糊,像是刻意省略了些東西。

“你這是在守靈?”

正廳門前掛著七尺長九丈寬的喪幡,堂內煙火繚繞半刻都斷不得,而桌上正中央的位置供奉著一尊清漆牌位,上頭刻著“顯妣周容氏之靈位”幾個字。

“……是,是的。”

穆離鴉和薛止聽這面色青白、瘦得顴骨高高凸起的病態男人說,自己姓周,單名一個仁,家住村東,是個普通的教書先生,負責給村中幼童開蒙。他這可憐的新婚妻子周容氏過門剛滿一年就意外亡故,因為她娘家人早在前些時全部折在了惠州平安縣大水裏,上到操辦喪事下到守夜,重重擔就落到自己身上。

穆離鴉聽著,時不時寬慰他兩句,只是語氣至始至終都淡淡的不見悲戚。

而薛止仍舊抱劍做出守衛的姿態,像是在提防些看不見的威脅。

周仁擦了擦泛紅的眼角,小聲說:“差不多就是這樣吧,我也不想多計較什麽,只希望阿清能早日入土為安。”他這一席言語全然不提自己先前在靈堂前的叫喊,輕描淡寫地說完所有。

“節哀,倘若尊夫人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到你這哀毀瘠立的樣子。”

周仁勉強應下,“那我就先謝過了。”

最初的驚駭逐漸褪去,他讀過書的腦子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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